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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带着一棵树

洪雪娇看看那个叫陈枢的警察,又看看我,怯怯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当我彻夜不归,谢福哉终于出门找我了,就在昨晚。却死了。我长到十二岁,从没像那个早晨那么悲伤,泪水夺眶而出,我大喊大叫。洪雪娇自始至终没哭也没掉一滴眼泪,她紧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好像被谢福哉的死给吓着了。谢福哉是被人捅死的。警方初步判断是被某个上网上到了山穷水尽的小混混杀死的,杀人动机应该是抢劫。因为谢福哉的钱包被丢在地上,但钱没有了,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和工作证。陈枢带我们去刑警队的刑事技术实验室。谢福哉躺在一个不锈钢的冷冻抽屉里,脸苍白得像一张没被人类触摸过的纸,还有他的身体,都硬梆梆的,成了一块冻肉。洪雪娇站得离谢福哉有两米远,好像靠近了谢福哉就会跳起来把她拉进冷冻抽屉。我用指尖摸着谢福哉的脸,眼泪哀哀地往下滚。陈枢拿来谢福哉的遗物,只剩了我们一家三口合影的钱包、工作证,半包被雨水泡过的哈德门牌香烟,问我们认不认识这些东西。洪雪娇说认识,是谢福哉的。陈枢又问有没有少什么。洪雪娇从不关心谢福哉就像谢福哉从不关心我们家附近的那只流浪猫是不是还活着。所以,她并不知道谢福哉平时都随身携带些什么,也就说不上来还缺了啥。我问他们掏过谢福哉的口袋么?陈枢说都掏遍了。我说他的钥匙哪儿去了?陈枢问钥匙的样子。我说上面的钥匙,一把是我家大门上的,一把他自行车上的,一把是他单位更衣室的,一把是我家信箱的,还有阳台以及我们家各房间房门上的钥匙,以及两枚被谢福哉摩挲得锃亮的铜子弹壳,那是我爷爷从朝鲜战场带回来。谢福哉喜欢带着一大串稀里哗啦的钥匙,或许掌握着家里每扇门的钥匙,能让他找到当家作主的威严感。我能把谢福哉的钥匙说得如数家珍是因为我打小喜欢听金属相互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我还是个屎孩子的时候,谢福哉就喜欢提着钥匙串在我眼前抖来抖去,让它们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逗我笑得哈喇子奔涌出嘴巴。谢福哉的钥匙,曾是我幼年最挚爱的玩具,没有之一。现在,它不见了。陈枢让一位警察把我的描述详细记在本子上,又让洪雪娇签了字,就让我们回家了,说有消息他们会通知我们。那个让我瞧不起的、讨厌的、失望的谢福哉死了。我却心如刀绞,甚至觉得是自己杀死了他。因为,如果不是我出去了;谢福哉就不会去找我;他不去找我;就不会被人抢劫捅死。他的死,让我成为了罪人。我的叔叔,也就是谢福哉唯一的弟弟,在谢福哉的葬礼上表示,他这辈子最不能原谅的人就是我。谢福哉的手被刀子捅穿了一个大洞,我猜是和劫匪抢钱包抢的,他是个抠门的人,一年四季只穿邮局的工作服,团岛农贸市场上卖菜的大叔大妈们都特别讨厌他,因为他善于侃价,恨不能人人都学雷锋,唯他是个葛朗台。如果他不抠,歹徒抢他就给了,或许歹徒就不会对他下狠手,他也就不会死。想到这里,我悲伤的心,就更痛心疾首,恨不能阴阳两界穿越,耳提面授谢福哉:命比他妈的那几个菜钱重要!谢福哉身上从不超过50块,是用来下班路上买菜的。可是,市井小民谢福哉,为了捍卫50块钱的主权献出了生命,我想想都替他羞愧。可洪雪娇不什么认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和她顶嘴,她就恶毒地甩出一句:你害死了自己的亲爸!我就哑口无言地收拢起身上带毒的尖刺。那会,还没有天网工程,监控摄像头不像现在这么普及,加上豪雨瓢泼,街上没人,现场没有目击者,谢福哉一共中了两刀,一刀刺穿了右手手掌,一刀刺穿了心脏上的大动脉,鲜血瞬间喷涌完毕,连送到医院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雨大,谢福哉流出来的血都被冲刷的干干净净,现场没凶器,除了谢福哉少得可怜的几十块钱和手机不见了,对警方来说,这是一场毫无线索的谋杀案。第三章日子一天天过去,谢福哉的案子毫无头绪,谢福哉的弟弟陪我去了几趟市刑警队,哪一次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曾向陈枢提出,谢福哉的死,是不是和洪雪娇的放浪形骸有关,也就是说,他怀疑谢福哉是情杀,死于洪雪娇的某个情妇之手。我当场就和他吵了起来,我知道洪雪娇嫁给谢福哉不甘心,但洪雪娇没那么坏,绝不可能让和她的情人密谋谋杀谢福哉。但陈枢很认真,曾走访过我们小区里的不少邻居,考察洪雪娇和谢福哉的婚姻质量,以及洪雪娇的婚外情,弄得我都不敢跟小区里的小混蛋们干架了。因为我一和他们干架他们就说我妈伙同姘头杀死了谢福哉,而我,竟还有心思和他们战斗而不去报杀父之仇,简直和死去的谢福哉一模一样,是个没用的窝囊废。可是,纵然我想给谢福哉报仇,洪雪娇的姘头又在哪里?我回家和洪雪娇吵,让她给我指条为父报仇的明路。洪雪娇问明原委,站在院子里骂,说她洪雪娇就是浪,她有浪的资本,因为老娘长漂亮,谁他妈的再在背后满嘴喷粪地胡乱编排她,让她知道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睡她们的男人和他们的儿子!可把小区里的男人们给高兴坏了,碰见洪雪娇,都纷纷说他们的老婆或老娘说谢福哉是被洪雪娇的姘头杀死的。洪雪娇让这些不要脸的男人气得泪水横流,再后来,谢福哉的弟弟和洪雪娇吵了一架。那会,我爷爷还活着,谢福哉的弟弟觉得作为直系亲属,爷爷应该分得一部分谢福哉的遗产。洪雪娇说房子是她单位分的福利房,跟谢福哉没关系。谢福哉没有存款,谢福哉的弟弟不信,背着我爷爷坐在我家沙发上不走。洪雪娇把谢福哉所有的存折拿出来摆在茶几上。我用计算器按了一遍,加起来只有一万多块钱,加上丧葬费,不到两万块钱。我,洪雪娇,我爷爷,三个人都是继承遗产的直系亲属,平均分,爷爷拿到了七千块,彻底买断了我们和谢福哉的弟弟以及我爷爷的关系。那天,叔叔背着爷爷下楼的时候,我就站在楼梯口,觉得冷,也难过。洪雪娇出来喊我回家。我坐在沙发上流泪,觉得自己像棵还不到秋天就落光了叶子的小树,好生荒凉啊。洪雪娇看着我,不说话。我问那天晚上我出去后他们打架了没?洪雪娇说没吵架,谢福哉吃完饭,洗完碗就出门了。我说你确定他是去找我了?洪雪娇尖叫,不找你找谁?不是找你他能死在辽宁路?说着,她抓起一本杂志卷成一根筒,一副要为谢福哉出气的架势,扑过来打我,真是破了天荒了。是人都知道辽宁路上有很多网吧,是不着调孩子的乐园。我无可辩驳,默默转过身,让洪雪娇打。洪雪娇却扔了杂志,一把抱住我的背,说谢福哉这王八蛋走了,我可咋办呀?我并没有安慰她,只在心里想,真他妈虚伪,整天吵着要离婚,现在谢福哉死了,婚了不用离了,家产也不用分了,可以随便浪随便勾搭男人,心里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却在这里假惺惺地哭给我看。后来,那个叫陈枢的警察和他的同事又来过我家几次,但每次都问一些不痛不痒的屁话,有时候会单独把洪雪娇叫到旁边去问,好像怕我听见。问着问着,洪雪娇就尖叫起来,拉开门赶陈枢他们走,我猜,问的肯定不还是好话。我隐隐觉得,谢福哉的死,就像那天晚上他流了一地最后却被洪水冲走的鲜血一样,就像一粒飘散的尘埃,淹没在这浩淼的世间,无迹可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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