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与友谈起泰山《听泉》碑刻，有诗“听泉赏雪景，踏雪闻泉声”。雪中听泉，古、清、雅、脆，真是好风景。
这让我想起南温泉的“听泉楼”来。
多年前一个秋日我陪祖父去过“听泉楼”。在南泉虎啸村，远近弥漫着秋日的迷雾，槐树的落叶铺满石梯的台阶，梢头的叶片在秋风中瑟瑟抖动。泉声细微。
祖父提起南泉是自豪的，仿佛来南泉的人都是亲山水而远人事的人。一个重庆人都熟悉的风景区，大凡重庆人家都必到南泉，必在飞泉处留下一张倩影。从他嘴里知道他儿时的飞泉戏水，少男少女们在花溪河泛舟的热闹；知道“建文遗迹”，也知道“孔二小姐别墅”；知道丛林中有一片抗战遗址群，是解放重庆的主战场，许多英烈为重庆的解放长眠于此。
祖父熟悉的地方，我都好好珍惜。
但我渐渐与它形同陌路。无论到鱼洞吃樱桃，还是到天平山看桃花，路过南泉，我从来都不曾停歇。外地朋友来重庆也是吃吃火锅、逛一逛南滨路、磁器口，很少想到南泉。
今天到南泉了。站在祖父曾经站立的地方打量雨中的听泉楼，眼睛竟然有些湿润。因为一个人，我必得再来这里。
那一年是秋日，今日是冬天。
重庆南泉，中国最优秀的温泉之一。南温泉起源于明朝万历五年（1577年），距今已有430多年历史。南温泉是离市区最近的温泉。位于巴南区南泉镇花溪河畔，离市中心仅18公里。
温泉，地下涌出之温水、矿水。《水经注》提到温泉可治病，如“鲁山皇女汤，可以熟米，饮之愈百病，道士清身沐浴，一日三次，四十日后，身中百病愈”。秦始皇建“骊山汤”是为了治疗疮伤。徐福为了山海寻找长生不老药，辗转漂流到了日本，至今有“徐福”之汤。唐太宗特建的“温泉宫”，晚年写《汤泉赋》：“每濯患于斯源，不移时而获损”。
可想，温泉可以疗病。
走在花溪河畔，群山环绕，松柏遍布。远远听见水声、鸟声、风声，都市之地却仿佛进入一个人迹罕至的地域。岸边的海桐果、悬木铃花开得正好。灌木丛生的斜坡，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野生藤蔓沿嶙峋的峭壁而上，走在小径上，抬头望天，几棵巨大的杉树形成一片树丛把游人覆盖。
你路过一处矮墙，从矮墙边向里面望。看见里面几个温泉池子，里面三五个，七八个泡温泉的人。有男客懒洋洋躺在水中，露出他雄健的手臂，有小孩在他身边嬉戏；有女客缓鬓倾髻，袒露细皮嫩肉的肌肤，胖如垂散的牡丹，温泉的水气柔柔的落在她脸上，柔软的弹性，是理想的美人图；又有一少女一只手捉住胸前的大白浴巾，防它滑下肩来，一只手提着一双男式拖鞋。她立在池边，仿佛站在时间的山峦回望历史，抗战期间宋美龄、孔二小姐等长期在此作温泉浴。白居易《长恨歌》中“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一幅美丽的“贵妃出浴图”让人叹为观止。杨贵妃羞花闭月，美因温泉水的滋养而更迷人。
可想，温泉可以养美人。
前行几十米，沿步道石梯左上，林木郁郁葱葱，仿佛听到泉声，又仿佛是脚步声，抬起头，看见一位修长的着长袍青年从山上下来。
我闻到草木的味道。
透过高大深沉的树枝朝左边一瞥，听泉楼近在眼前。此楼依建峰山傍花溪河，建于1937年，以自然的山水景观为主，建筑面积628平方米，占地面积720平方米，大小厅室15间，是林森在渝期间最为完整的居所。
独立式楼房，青砖灰瓦的老式建筑。有水墨的生机，还有历史遗存的肃穆与凝重。我是羡慕这些古意的，我有几年住在老房子楼上，晚上躺小木床上看房顶几匹亮瓦，可以看见月亮、星星。白天有飞鸟越过，只知道它们在外面飞，你却不知道它们飞向何方。所有的动静在你的想象里，微妙而不可知。在阁楼上读书我的记忆会特好，在我看来挺奇怪。而壁虎，在窗格线条里爬进爬出，它看我与我看它一样谨慎。
我的阁楼叫蚊来居，没有泉声。
这里是听泉楼，一直回响着泉水的声音。
泉声在树丛里。它有时候大，仿佛穿梭于整个阁楼，竖琴的乐声、小鼓的击打，这声音爬楼梯上楼，打破思考者的寂静，二楼的书房内，林森先生栩栩如生的蜡像，微微泛起笑意；有时小，感觉到泉声缓慢的寂寞的呜咽，如同他在深夜和逝去的爱人轻声的交谈。有载：
林森的夫人早逝，他决意不再续娶，并不近女色。他离家外出的时候都要拎一个小皮箱，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后来才知道，皮箱里装的是少女的骨骸。每到夜深，林森独自一人的时候，常要拿出来看看，以寄托对亡人的哀思。
有言是其妻子，有言是其表妹，不管是谁，终究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爱她的女子，他爱的女子，爱得这般凄然。
先生真是至情至圣啊。
别墅旁，竖立着林森先生的半身塑像，表情威严，长胡须，圆框眼镜。这位早年追随孙中山革命，后来消极无为的国民党元老将永远居住在这里。他将在这里赏南温泉美景、听花溪河水落水涨，泉声有时候因为其它的声音消逝。
我来到这里与其说是看这里陈列和展示的林森先生有关的往事，不如说我是来向他的爱，表达一点绝望，一点不辜负，一点时光如斯。
南怀瑾先生有文：
我始终还记得他清华绝俗的风姿，和蔼慈祥的笑容，淡泊如头陀的生活和作风。这是我亲自见过一位国家最高领导人“远色”和“不好货”的风格。
感到脸上有几点滋润，下雨了。
远色。想起日本浪漫主义女诗人与谢晶子有：“你不接触柔嫩的肌肤，也不接触炽热的血液，只顾讲道，岂不寂寞。”前几日在遵义十二背后和城南小学的小学生谈诗歌，其中五年级十班的王胜杰小同学写得好：
你像一阵风，我就像风筝
你像雨水，我就像花朵
像什么不重要，只要有爱
我走下山，我不确定，林森先生心中的红颜天下是不是真的。
再往前走，至一个三岔路口，路口上有人问要不要骑游。我说不用了。远处见杂草丛生的树林里有马儿寂寞地发呆。左边上南泉的桃子沟，右边可上到仙女洞。
沿石而上，前行几百米就可以见到仙女了。花没有见到，想来是冬天的原因。左边是散发着清香的矮树林，南方朴素而常绿的树木，杉树、松树、竹子等等，我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树长满一山；右边是缓缓流动的花溪河，对岸上是抗战时期留下的水泥建筑，远处有农舍，一缕炊烟从烟囱里飘出来，很快就被风吹散了。有麻雀三四只飞过溪面，转身到林子，不见踪影。
上数百米，一路石刻满墙，颜真卿、郑板桥、祝枝山、唐寅、苏轼、张大千、郭沫若等碑刻。颜真卿有书“清溢香国”，郑板桥有书，“云鹤游天，群鸿戏海，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古人们的墨迹想来是移植过来的。当年郭沫若游览了南温泉，当日在南泉公园招待所，应邀即席挥毫，题诗一首，诗曰：“南泉今日我重来，且喜红梅花半开。旧代政权成废垒，新春民众乐登台。建文隐处埋荒草，仙女洞头有碧苔，浴罢温汤生趣满，劲头鼓足莫徘徊。”这个手迹是为仙女洞题写的。
有载：
仙女洞是南温泉一个著名的景点。源于村姑挑送建文皇帝而成仙的传说。洞中最早的塑像为石身仙女。后建龙泉寺大殿，黄经楼，藏木板大成经一部。洞外花草丛生，洞内壁岩高悬，洞下阴河伏流，洞内幽深莫测，取名“仙女幽岩”。
达洞口，见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的“龙泉夜吼跃天心”，民国十年（1921年）“广寒清虚之府”及记事题字“仙女古洞”等许多诗词，尚有近代巴蜀名秀才周家祯著名文章“渝南温泉修禊会序”石碑立于此。这里面积不大，石刻风化严重，洞口较小，洞内不太长。洞口下方有一水池，泉水清澈，有泉水流潺潺流出。传说仙女洞下有阴壑伏流，与数十公里外的长江相通。阴河水流自岩缝涌出，从30多米高的悬岩直泻花溪，成为气势磅礴的峭壁飞泉。
细看“仙女古洞”碑文，临川李传麟书：
辛酉之春，川乱既平。督军熊公淡泊明志，解甲巴山，适宁远欧阳骏民来于，湘宁远杨辅城来于，赣沔县传楚材来于，鄂子亦自滇来，各代四省执政与川中当道有所商榷。熊公虽在野，钦企凤仪，时相过从，恰际春和，审巴之南岸有温泉可以供浴，去泉里，许有仙女洞可以憩息。蒙公见招相与同游，栖丘饮谷，洗尘涤垢，盘桓累日，宾主尽欢，偕行者有荣昌余治书、蕴南昆季、巴县李伯申、蠡县刘晓岚、荣县吴秉钓、仁寿刘亚休、华阳王聚奎皆同志之士，酒余偶感时局，不无喟然，从横之谈比亦所尚，吾曹此游或未可以寻常视之，姑以志之。
打字完此碑帖，我亦感慨，感慨时人之不易，仙女之不易。
想当年，有一仙女，居住于此，有雕梁画栋，翘角飞檐。正殿有罗衣顺风飘扬，长袖不时的飘舞，香客络绎不绝；偏殿有众神端坐，市民或避暑，或纳凉，或拜佛。仙女在石床上居住，虽然不甚温暖，却也高级，有梳妆台，石墙上一把较大的木梳印，传说是一个小牧童，尾随仙女来到洞口，偷看仙女梳妆，被仙女发现，一怒之下，仙女把手中的梳子，砸向石壁，于是，石壁上就留下了这一把梳子的深深印痕。
我信以为真，只是仙女的脾气大了一些。仙女何等美人啊，美人还是不生气的好。
热闹之极，必是颓废。
今天的仙女洞真是颓废了。千手观音依崖而建，无头；神龛上端坐关羽，应该神态严肃，左手持书卷，右手捻长髯，只是无脸；右旁是脸周仓，破损了；左有关平手持青龙偃月刀，败了。越过若干小神像神往里走，石级数步，进山洞，无灯光照明，靠手机电筒照明，中有一巨大石柱，再往里走，四周钟乳怪石天成，踱至洞深处，有砖墙封路，中有小孔，往里探望，只听水流之声，寒气逼人，此为垂通阴河，高达二三十余米，朋友言有探奇者翻栏入内，轰然跌入阴河，不再寻得。里面洞洞相连，鲜有游人，让我心生怯意。
出洞来，往后行，是一园林，林中红叶正好。重庆市一座离古人最近的城市，刚刚在静闲古道，转身就见游人成群，有情侣在红叶中照相。
比起仙女，我们要幸福得多。
南泉是一个必须去的地方，一个不得不去的地方。有太多的历史景点在等你，那是一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寂寞。
我只是听到泉水的声响。叮咚……叮咚，在这个冬天弥漫着。
你来。你不要太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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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子，中国作协会员，诗人，绘画者。中国国家画院曾来德工作室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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